如果我們說藝術對于生活世界的功能主要是審美的功能的話，那么它是如何發(fā)生作用的呢？

審美一般被理解為超功利，因此是超現(xiàn)實的。當藝術和生活世界構成審美關系的時候，藝術所懷有的態(tài)度就會誤解為一種靜觀和玩賞性的，甚至還會歪曲為一種所謂詩意的、浪漫的但空洞的幻想，如同白日的夢想一樣。但藝術作為審美的本性絕非如此。

藝術是一種批判，故它對于世界的關系一方面是解構性的，另一方面是建構性的。在這樣的意義上，藝術不僅解釋世界，而且還改變世界。當然，藝術改變世界既不是作用于整個世界本身，也不是借助于自然或者是技術的力量。藝術所試圖改變的不是其他什么東西，而是人本身。因此，藝術對于生活世界的審美作用便表現(xiàn)為藝術對于人的審美教育作用。

年畫《小小海洋家》，1979 年，陳輔，77×92cm，紙本，中國美術館藏。

教育自古至今在人的生活世界中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人們一般把教育分成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其中學校教育是教育主要實施的場所，而它自身又包括了通識教育和專業(yè)教育，如此等等。在現(xiàn)代教育的理念、制度和實踐中，教育越來越演變?yōu)橐环N技術訓練和職業(yè)培訓，也就是一種適應現(xiàn)代技術體系的人力資源的開發(fā)。但教育就其本性而言卻具有比這更豐富和深刻的意義。

無論是在漢語還是在西語中，教育一詞的本意都與兒童的培養(yǎng)相關。教育就是讓兒童去學習，從自然狀態(tài)轉變到文明或者文化狀態(tài)，而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規(guī)定了教育的本性是作為人自身的教育，它具有如下的特性：啟蒙、培養(yǎng)、完成。

所謂啟蒙的本義是照亮黑暗，從而開發(fā)蒙昧，使野蠻的自然生命活動朝向自主自覺自由的文明狀態(tài)發(fā)展。所謂的培養(yǎng)是指讓人茁壯成長，使之不受傷害，而保持自身的本性。所謂的完成是指人格的塑造，也就是成為一個獲得完美人性的人。

在這樣的意義上，教育就不是技術教育，而是人性教育。

《舉杯邀月圖》，南宋，馬遠，絹本，24.5×25cm，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藏。

審美教育作為美的教育，是一種特別的教育。廣義的審美教育是運用自然、社會與精神中一切美的形態(tài)對于人的陶冶而達到人的身心的美化。但狹義的美育主要是通過藝術手段對人們進行美的教育。

美育的歷史如同藝術的歷史一樣，同人類文明的歷史一樣悠久。

原始社會的巫術不僅是人與鬼神的溝通與對話，而且也是人自身身體和心靈一種廣義的審美教育。

中國周代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則將美育納入了關于人性塑造的教育體制之中。至于中國漫長歷史中的教育主要是人文教育，除了經學的內容之外，還包括了諸子百家和詩詞歌賦，這都兼有美育的功能。

但對于一個讀書人，也就是受過教育的人來說，還必須精通琴棋書畫。這卻是專門的審美教育。

長物書齋，蘇州博物館陳列，潘文勰拍攝。

與中國美育的歷史不同，古希臘的雅典教育制度中包括繆斯教育和體育。前者是綜合性的文學藝術的學習，后者是身體的健美和動作的優(yōu)美的訓練。

中世紀雖然是宗教的時代，但仍然利用宗教藝術，如建筑、雕塑、繪畫和音樂等對人進行審美教育。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主張培養(yǎng)全面的完人，故教育的科目中包括智育、美育、德育、體育等，其中音樂與圖畫對兒童教育特別受到重視。

18世紀法國的盧梭主張自然教育，反對理性的強制。他注重感覺在教育中的作用，其中尤其是觸覺、視覺和聽覺等。而18世紀德國的席勒的美育思想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認為一個人從自然的人到達道德的人必須成為審美的人。審美是感性和理性的對立和沖突的解決，是人性的全面和諧發(fā)展和解放。

但審美教育作為美的教育的獨特性何在呢？審美教育的確有許多突出的特征。與科學教育相比，它是一種感性教育；與道德教育相比，它是一種情感教育。此外，審美教育還將自身表現(xiàn)為一種快樂教育和游戲教育等。

當然，人們發(fā)現(xiàn)審美教育最根本的特性在于，它既不是片面的身體教育，如體育，也不是片面的智力和德行教育，而是身心合一的教育。這就是說，審美教育既是身體的，也是心靈的。但僅僅將審美教育理解為身心一體的教育仍然是空洞的，它還必須更具體化，也就是考慮藝術的自身的本性對于人的身心的規(guī)定。如果藝術自身是人的技藝、欲望和智慧游戲的活動的話，那么所謂藝術或者審美教育也就是關于人的技藝、欲望和智慧的教育。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將審美教育把握為身心合一教育、感性教育和情感教育、快樂教育和游戲教育等。

《賈寶玉初會林黛玉》，清，孫溫，絹本，43.3×76.5cm，旅順博物館藏。

審美教育作為人的技藝、欲望和智慧的教育包括了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就技藝而言，它是由技到藝。審美教育當然也是最寬廣意義上的技術訓練，這表現(xiàn)為人對于各種器具的把握和操作，如繪畫的筆紙和顏料，音樂的樂器等。盡管如此，但這種所謂的技術也不同于現(xiàn)代意義的機械技術的運用。這在于藝術活動里的技術性占主導的不是物的因素，而是人的因素，也就是身心的活動。

此外，藝術作為技藝也超出了一般工匠的勞動的技能，甚至是某種特技和絕技。這是因為藝術是人自身的活動，而且是心靈自由的活動，人在藝術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經歷了自由。因此，審美教育讓人從對技術或者技能的掌握上升到對于藝術的技藝的經驗。

第二，就欲望而言，它是化欲為情。與人的生活世界中其他的活動不同，藝術揭示并生產了人的欲望，特別是人的身體的各種欲望。但藝術既不是直接或者間接的欲望的刺激物，也不是虛幻的欲望滿足品，而是對于欲望自身本性的批判，也就是關于欲望自身邊界的標劃。在此基礎上，藝術將欲望轉化成情感，讓人的自然性變成文化性或者文明性。

因此，人的本能就不再是獸性化的，而是人性化的。于是，性欲不只是交媾，而是成為愛情；食欲不只是充饑，而是成為了禮儀。通過審美教育，也就是藝術的熏陶，人性得到了洗禮，心靈得到了凈化，欲望得到了升華。

第三，就智慧而言，它是轉識成智。藝術不僅表達了人的身體的感覺和意識，而且表達了一個民族和時代的觀念。因此，藝術是意識形態(tài)性的，甚至也是為權力話語所支配的。但一切藝術尤其是偉大的藝術都是關于智慧的言說。所謂智慧就不是一般日常意義上的意識，它們只是意見和常識，而是關于人的存在的知識，也就是關于真理的知識，是關于人的存在的大道。

在藝術和審美的經驗中，人與智慧相遇，同時也是與意識的分離。但智慧并不拋棄意識，而是反過來規(guī)定意識，使意識成為了智慧。

通過上述三個方面的轉化，審美教育實施了對于人的身心一體的培養(yǎng)。一個經歷了審美教育的人能夠通過美獲得知識和意志的訓練，具有智慧、愛心和創(chuàng)造力，并達到自身的覺悟和新生。這正是“以美育代宗教”的現(xiàn)代意義。

【本文來源于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美學原理（修訂版）》】